钱傲兵法医正在做一个精液DNA比对。
替死者说话的“手艺人” 人口千万的深圳仅有62名法医,他们日夜奔走于死亡现场、检验定证、洗冤泽物,充当着“尸语者”的角色 新年刚过,刘翱翔在自己微信朋友圈里写道: “时光荏苒,岁月如梭,时间总是越过越快,如同掠过指间的清风,转瞬间2014已经过去好些天了。于我而言,这一年匆匆忙忙,据不完全统计,哥们我值班236天(主班24小时123天,副班8小时113天,各种现场229例),各种忙碌也带来收获满满,时间维度上短暂的一年,却是很有厚度的一年,很多故事。” 这是刘翱翔工作的第一个完整年头。而在一个多月后,他的师父秦成孝正式退休——秦成孝已在基层干了35年。 在深圳这个近2000万人口的都市,没几个人会在意一个新人的成长和一名老者的离别,更何况这是个经常与死人打交道的法医行业。 近年来,虽然深圳治安与刑事案件减少,但法治力度加强,法医责任更大,活儿多了,要求高了,人均工作量依然远高于国内外绝大部分同行。 因为工具简单,这些人自嘲是替死者说话的“手艺人”,日夜难分地奔走于各个死亡现场,通过一个个现场细节“聆听”死者心声,检验定证,洗冤泽物,感受向死而生的力量。 凶案勘验现场,法医正在认真寻找罪犯留下的蛛丝马迹。
去现场“犁地” 走出大厦,阳光洒满一地,周遭平静如常,但一个生命却消失了。 元旦过后,深圳还是暖冬。 一天,刘翱翔打了个哈欠,还有半个小时,他就能结束24小时值班。这时,电话突然响了,有报警说,在某大厦8楼发现一具尸体。 午饭看来又要推迟了。刘翱翔起身叫上负责“痕迹检验”、“刑事照相”的同事,提起勘查箱出门。法医们出现场的工具简单,只有刀、钳子、镊子、锯子等,主要靠腹中能力和经验,有人讽刺法医是干木匠活儿,而法医业内自嘲是“非遗”手艺传人。 几经周转,来到事发点楼下,保安将大家请进电梯。三人组马上扔问题,保安没答几个,电梯到了8楼,穿过围观人群,进入警戒线内,民警、家属和目击者一股脑儿凑了上来。 刘翱翔打开勘查箱,了解目击见闻、死者病史、家里门窗和财务情况。一年半以前,刘翱翔从昆明医学院研究生毕业后,来到罗湖公安司法鉴定中心,成为一名法医,每天跑死亡现场,跟死者打交道。 “我们领导讲,进现场后,要先静后动。”刘翱翔听完,一边戴白手套,一边环顾环境,悄悄跟记者说。 王晓娜法医正在给一起经济纠纷的伤者做伤情鉴定。
他所说的领导,就是即将退休的老法医秦成孝。从实习时,刘翱翔就师从老秦。 死者遗体开始腐烂,发出恶臭味,门外探望者神色紧张,记者也躲在阳台上透风,而刘翱翔和同事照常忙碌。按秦成孝要求,法医在现场要望闻问切,不能戴口罩,“是人都会有身体反应,只是我们忍住了。” 现场看起来很简单,半个多小时后,刘翱翔取出手套,告诉面色戚戚的家属死亡时间估计超过24小时,吩咐尽快将遗体送往殡仪馆,还顺便给了一个殡仪馆电话,并叮嘱不要动现场。 走出大厦,阳光洒满一地,周遭平静如常,但一个生命却消失了。刘翱翔知道,现在看起来是小现场,但务必谨慎,有的现场来去跑十几次,像农村“犁地”一般。2014年都市名园发生的三名女白领两死一重伤惨案现场,法医在现场待了10多个小时。 收工后,大家赶去吃午饭。老秦已到餐桌前。 老秦被尊为“秦大佬”,一脸络腮胡,像个大碗喝酒的大侠,已做法医35年,深圳全市有疑难案件会找他出马,而在广东,像他这样还在基层一线跑现场带徒孙辈法医、退休前忙着值班的三级警监,可能再找不出第二个。 现在小案子老秦还会过问,一听说死者是一名哮喘患者,他马上推测死因疑为哮喘急性发作引发心脏病,然后滔滔不绝地作出一堆分析。 老秦还赶紧吩咐,下午一起“碰”一下案情。 这不是一个正常死亡吗?面对记者疑问,老秦说,尸体外表很难确定死因,要解剖尸体观察内部器官情况。 吃着吃着,现场民警又打来电话,说看到死者身下开始流水了,正在喝鱼汤的刘翱翔说,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,自己刚才已经看到了。 法医另一个“现场”主要在伤情鉴定的门诊室。 坐在南山人民医院大院的集装箱内,王晓娜法医度过烦躁的暑期验伤高峰期后,又开始忙乎年底高峰期——讨薪、讨债的多了。 法医做伤情鉴定简单,但难的是面对大量人事纠纷。当事人会“强烈要求”王晓娜在伤情鉴定上多给伤,给重伤,甚至不惜造假伤蒙骗。 王晓娜一年有3000多宗鉴定,这几年接触了大量未曾公开的猥亵和家暴案件,受害者大多是女性。在猥亵幼女案中,王晓娜发现,很多家长会责备受害子女。而家暴事件中的女性经常不愿意验伤,今后维权缺乏证据。 麻木与触动 日夜频繁奔赴命案现场,常会让法医精神麻木,即使触目惊心的场景也会无动于衷,但一旦在现场被触动,就似冰川被击碎一般,痛苦无边蔓延,长久难以磨灭。 “简单说,这个城市医院之外的所有尸体检查,我们都管。” 东北汉子周晖——深圳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技术处法医科科长——坐在办公室的旧木椅上,眼圈发黑,不断抽烟来提神。 一般公众只以为法医承担命案和伤情鉴定,实际上,普通人室外死亡,重特大事故群死群伤和交通事故死亡鉴定,以及重点实验室课题科研等,都是法医的职责范围。其中,命案现勘是关注焦点。 在有近2000万常住人口的深圳,市区两级法医仅62名,但全年尸体解剖量达6000具。按照公安部规定,国内一名法医年均尸体解剖量在80具,而深圳一名法医年均量约在200具。有法医曾在一天去现场勘验过9具尸体。 一个命案至少要一周时间,新修订的《刑事诉讼法》对命案证据要求更为严格,如果没有法医鉴定书,警方不予批捕。24小时工作完了,法医以前可以休息一天,现在休息一下,晚上还要接着解剖,再做鉴定书,工作连轴转。如果有两三个案子就忙不过来。 在死亡现场,法医主要对尸体和生物检材、血液进行检查,先确定是否他杀,并作现场重现,推断案发过程,甚至与犯罪分子和受害人“对话”,知名网络小说家、法医秦明称之为“尸语者”。 因为直接与尸体打交道,环境恶劣,记者能问到的各种水、陆恶劣环境,法医都经历过,且需要精力集中,有时48小时以上连轴转。 在一宗命案中,市局法医科全部法医出动,将化粪池抽干,将10多吨粪便运到一个平地上摊开,一个一个法医蹲地上去捡尸块。而在另一宗命案中,一栋6层大楼,法医需要对每一层每一房间的每一条砖缝,进行仔细排查。 凶案现场血迹鉴定至为关键。受害人和嫌疑人留下的血迹各异,有喷溅状、滴落状、擦拭状、流注状、摔抛状等,还要看死者创口有无生活反应。某年大鹏新区一名妇女报案称家里失火女儿被烧死,法医解剖尸体后,发现死者生活反应异常,应属他杀,经查凶手即报案的母亲。 命案现场跟尸体有关的东西,都会收集取证,一个情节普通的杀人案收集上百个检材很平常。 很多凶手会转移现场。深圳法医界流传着“一滴血案”。当时有两名女性死尸在荒郊野外被发现,已高度腐烂,警方观察是抛尸,辗转找到第一现场,发现有搏斗痕迹,又出动四五十名警力四处搜寻,最后在500米之外的一块石头上,发现一滴凝固的血印,虽经长期日晒雨淋,但最后还是将凶手DNA比对了出来。 “一个案子如果没破,法医会一直焦虑,担心自己哪个方向出错。”根据一名资深法医估计,有两三成法医患有抑郁症,需要心理辅导。 日夜频繁奔赴命案现场,常会让法医精神麻木,即使触目惊心的场景也会无动于衷,但一旦在现场被触动,就似冰川被击碎一般,痛苦无边蔓延,长久难以磨灭。法医董玉友介绍,在其入职十年中,曾解剖过一千五百多具现场尸体,有两次印象最深。 第一次是2010年。在一个密闭的城中村出租房内,董玉友和周晖推门而入,尸臭扑鼻而来,令人窒息,三人穿得整整齐齐地挂在窗口,尸油淌满一地,殡仪馆的人都不愿进来。 死者一家三口,儿子据说毕业自西南某理工大学,沉迷传销后,家里欠下巨债,一贫如洗,厨房油桶一滴油都没有了。家里的收据显示,集体自杀前两天,死者只有两元钱买馒头充饥。 还有一个罗湖现场,单亲妈妈找了一个情人,后想分手,与跨境读书的儿子一起遭情人杀害。 “我在现场开始很平静,但看到小孩的背之后,发现跟我儿子的背特别像,心头一紧,差点流下泪。当时小孩身上还带着体温,这么小,就这么没了。” 多少年后,董玉友复述此事,难掩神伤。 “我图啥?” 从事法医30多年,徐丽莹说,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正月十五去北京出差送检,说好话才让要过节的工作人员接收尸体。晚上,她一个人走在长安街上,下着大雪,还找不到地方住,“我图啥?” 中午吃饭时,老秦开始安慰刘翱翔,说某某姑娘有些黑,你要不喜欢也别急,会为你再找一个。这时,他身边一起刚干完活的照相同事急了:秦大佬,别忘了我呀。 在法医这一行,难找对象是常事,女法医的相亲范围相对更小。 如今,王晓娜沉浸在一家三口的幸福中。但5年前,她也曾像老港剧《鉴证实录》女法医聂宝言一样老被爸妈念叨。因为是女法医,不被公众广泛认可,在多次相亲时,遭遇尴尬。 “女人骨子里都希望有一桩惊心动魄的爱情。”王晓娜说,自己宁缺毋滥,不想让物质和精神束缚于人。法医行业又要跟死尸打交道,会被很多人忌讳。她在相亲时,干脆心猿意马,喜欢上看相亲对象听自己说是法医后的表情变化。 直到有一天,王晓娜接到一名博士——“不是那种傻博士”,她特意强调——的电话。王晓娜认定此人就是自己的“Mr。Right”。现在她有了一个4岁的卷发女儿,“女儿呀,真是老天爷给我的一个天使”。 “我们这一行,看透生死,很容易抑郁;不看透生死,又容易麻木。”董玉友说,法医见惯生离死别,更加理解生命意义,懂得活着不易,更需珍惜孩子、爱人和父母,在难得的缘分中享受每分每秒。 但是,法医人手紧缺,一次值班达24小时,第二天休息时有事还得顶上去,24小时手机必须开机待命。有法医表示,晚上听到电话响会害怕,会经常换铃声,这给家人也带来滋扰。 已退休的徐丽莹法医介绍,当年她调到深圳警队做法医时,儿子才读一年级,没人照顾,晚上出现场后,儿子不敢一个人睡,就打开所有灯,将电视调响了,坐着等妈妈回家,在沙发上睡着。后来,她给儿子枕边放一个笔记本,半夜出门,就会留言。 从事法医30多年,徐丽莹说,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某个正月十五去北京出差送检,说好话才让要过节的工作人员接收尸体,结束时一个人走在长安街上,下着大雪,还没找到地方住,“我图啥?”当时,只有她80多岁的母亲和10多岁的儿子在家。 在一个午后,记者来到罗湖法医中队长丁廷华的家中,丁廷华脖子上有一个刀痕,刚做甲状腺癌手术,而前几天在命案现场,右脚被砸伤了,绑上绷带。女儿听说爸爸脚受伤了后的反应是,“爸爸终于有空陪我玩了”。 “爱这一行,也不图啥。”董玉友说,这一行很多不便,但也蛮好玩。当年他学的是临床医生,记得实习时在手术室帮主治医生拉一根脊髓神经,一拉就是6个小时,深感医生压力巨大,就决定转读法医,与秦明等同学站在解剖台前,看老师解剖,能着迷地看3个小时,觉得过瘾,爱上这个行业。刚入职的“80后”女法医陈琪称,入行是因受《鉴证实录》“毒害”,现在还不能自拔。 面对繁重的工作压力,法医休息放松的方式各有异趣。有的爱打乒乓球,有的动画片和恐怖片兼修,有的会在走廊、厕所吼几嗓子,有的则专注美食。 王晓娜爱好打扮自己,一天换一套衣服。同在集装箱搭建的简易法医门诊室的同事开玩笑:“王法医,你这是集装箱时装表演呢?” 行规不能改 做了35年法医的老秦解剖过上万具尸体。他说,法医这一行脏乱累,但人命关天,一刀一字都不能有一丝杂念,否则可能改变多个家庭的一生。 深圳法医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前都落后于内地,到现在达到国内一流水平,体现出另一种“深圳速度”。 据刚退休的深圳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技术处原处长、我国资深法医赖跃回忆,特区刚成立时,从内地调来一批老法医,到1980年代后期,秦成孝等一批年富力强的东北法医南下,1990年代,各分局开始增加法医名额。从2000年开始,一批双学士学历法医出现。近年,刘翱翔等硕士研究生学历的新法医成批加入。 早年筚路蓝缕。1987年,秦成孝来罗湖公安分局报到时,办公室连个手套都没有,出现场还得踩单车。早年在现场,法医会直接解剖尸体,再换个地方抽支烟或吃个饭跟侦查员研究案情。久而久之,老法医也学会痕迹、照相、侦查等技能,一个人甚至都能办案。 “深圳法医科早期只能做一些病理检查,通过显微镜看一些病理切片,还有进行IBO血型鉴定和指纹技术。”赖跃回忆,法医科1990年代大力招兵买马,建立了法医解剖中心、DNA数据库、毒化实验室等。未来,筹划中的刑事技术中心拟建虚拟解剖室、血迹分析实验室和损伤分析实验室等,向国际水平靠近。 但是,国内法医制度设计与待遇水平与国外还有一定差距。 从属于公安部门的法医队伍,虽然享受公务员待遇,但其技术价值尚待更大发挥空间。而新《刑事诉讼法》实施以来,为了确保案件不出错,整个刑事侦查诉讼环节,法医的责任越发突出。 在现代法治框架下,在没有抓到犯罪嫌疑人前,法医提供的所有分析意见,包括命案现场重建,犯罪心理分析刻画等,都在侦查活动中起到指向性作用;在抓到嫌疑人之后的诉讼阶段,DNA检验报告、理化检验报告、法医尸体鉴定文书等都是诉讼和量刑定罪的证据材料。 责任在变,行业在变,一切都在变,但行规难改。 2月8日,记者再度联系秦成孝,这一天他正式退了休。 做了35年法医的老秦解剖过上万具尸体,他告诉南方日报记者,法医这一行脏乱累,但人命关天,一旦有一丝杂念,就会影响手上某一刀和笔下某一字,而一刀一字都可能改变多个家庭的一生。 “我终于退休了,每一个徒弟,我第一句话告诉他们:做人再做事。对一百个是应该的,错一个就出名。” (感谢深圳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对本文的帮助) 撰文:南方日报记者 李荣华 摄影:赵晓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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